中国寓言网论坛

蝉亦戈 发表于 2010-05-23 21:52

寓言论:有尾巴和没尾巴的寓言 张远山

寓言论:有尾巴和没尾巴的寓言

                                 张远山

                   胡风吹朔雪,(鲍  照)
                   淡月隐芦花。(许有壬)

  读惯先秦寓言的中国人,初次读到伊索寓言是要惊讶的,因为那是两种截然不
同的思维方式。先秦寓言冷峻而酷刻,伊索寓言热烈而宽厚;先秦寓言是老于世故
的,伊索寓言是极富童趣的。伊索寓言全面而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欧洲童话及其表
现形式,而先秦寓言却没有催生反而抑制了中国童话的萌芽——中国没有童话。

  就其表现形式而言,先秦寓言是理胜于事。它追求最大限度地浓缩叙事成分,
一旦有限的叙事足够负载作者的寓意,叙事立刻戛然而止。它只有梗概,没有细节,
也没有说教的尾巴,一如中国人对叙事文学的天然轻视或缺乏创造的天才——同一
历史时期各民族都有的史诗,汉族没有。先秦寓言严格说来只是一种放大的比喻,
而不是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因此所有的先秦寓言都不是独立创作的,而是被包容
在思想家的著述之中。比如庄子的“邯郸学步”:“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
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整个寓言的情节是在简陋至
极的评价性语言“失其故行,直匍匐而归”中,让读者知道的。庄子根本无意于讲
一个故事!又如孟子的“五十步笑百步”:“孟子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
而鼓,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
步,何如?”这是一个明显的放大了的比喻,孟子不仅无意于讲故事,自己也称之
为比喻。又如韩非的“守株待兔”:“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
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另外还有东施效
颦、滥竽充数、自相矛盾、杞人忧天、惊弓之鸟、狐假虎威、鹬蚌相争、刻舟求剑、
掩耳盗铃、塞翁失马、螳臂挡车、叶公好龙、螳螂捕蝉、夜郎自大等等,正如以上
引述极其方便,无须再复述故事一样,四字成语已足以把寓言的故事与寓意两项内
容全部概括,而且这些成语已完全进入了日常语言,它的故事性几乎完全被剥离。
按照“得意忘言”(庄子)和“得意忘象”(易传)原则,到岸便舍筏,过河须拆
桥,再有趣的叙事都是为说理服务的。这就是中国寓言的基本特点:理彰则事废,
意达则喻亡。即便后世的文体独立的寓言,比如刘伯温的《郁离子》,其寓言形式
也完全受制于作为先秦说理文附庸的寓言范型,从未超越其各种成分的潜在限定。
  而伊索寓言则是事胜于理的,它在一个短小的叙事中,尽可能地丰富叙事的多
样性和丰富性,由于每个丰满的故事都具有多角度理解的可能性,这使伊索在讲完
故事之后,不得不把寓意直接点出来,拖一条说教的尾巴。比如《断了尾巴的狐狸》:
  一只狐狸被捕兽器夹断了尾巴,觉得很不体面。他希望其他狐狸也断了尾巴,
这样自己就不会显得太丑了。他郑重其事地把狐狸们召集起来,反复说明尾巴是一
件不雅观的东西,是身体多余的负担:“我不愿看着你们受苦,虽然这本来与我无
关……”一只狐狸打断了他的发言:“我的朋友,如果此事与你无关,你就不会煞
费苦心来劝我们弄掉尾巴了。”——掉进河里的人总喜欢拖人落水。
  伊索的断尾故事照例不肯斩断那条点题的尾巴,因为作者担心这个故事被复述
者移做他用,甚至反其意而用之(没有尾巴的中国寓言常遭此厄)。如果不点出寓
意,伊索就认为没有完成任务,就像只说了歇后语的前半句,而他的重点正是在后
半句。因此,就寓言的情节没有与寓意直接相等而言,伊索寓言的讲述者似乎是失
败的,但从长远的传播角度来看,正因为事胜于理,随着时代的变迁,寓言作者当
时所寓之理或许已失去教育意义,但故事本身的生动,就使这一寓言在脱离原来的
寓意后,继续拥有艺术生命。这是一切说教永远无法代替艺术的根本原因。也是小
说家即便没有哲学家深刻,但哲学家永远无法取代小说家的原因。
  由于先秦寓言说理大于叙事,它的极为有限的叙事不大可能被引伸到作者的寓
意之外,因而先秦寓言乃至所有的中国寓言,几乎都不必点出寓意,即无须拖一条
说教的尾巴。这被人误打误撞地用传统解说法称之为符合中国思维的基本特色:含
蓄隽永。同样,由于伊索寓言叙事大于说理,它的相对充分的叙事有可能被联想到
寓言作者主观设定的寓意之外,因而伊索寓言以及其后的大部分欧洲寓言,几乎都
要直接点出寓意。这种最后直接点出寓意的方法,就是我所说的“说教的尾巴”。
除了中国先秦寓言,似乎其他民族的寓言都是有尾巴的寓言。在佛教《百喻经》中,
每个故事讲完,也要直接说明这个故事所比附的佛学奥义。《百喻经》其实也是寓
言,但传统译法说明中国人对寓言的理解与对比喻的理解相近。《百喻经》与伊索
寓言一样,故事具有某种独立性,这是鲁迅能够抽去其附属的佛学说教而单独印行
分赠亲友(作为给他母亲的寿礼)的内在依据。让我们看一看《百喻经》中的《诈
言马死喻》:

    昔有一人骑一黑马入阵击贼,以其怖故,不能战斗,便以血污涂其面目,诈现
死相,卧死人中,其所乘马为人所夺。军众既去,便欲还家,即截他人白马尾归。
既到舍已,有人问言:“汝所乘马今在何处?何以不乘?”答言:“我马已死,遂
持尾来。”旁人语言:“汝马本黑,尾何以白?”默然无对,为人所笑。——世间
之人,亦复如是。自言善好,修行慈心,不食酒肉,然杀害众生,加诸楚毒,妄自
称善,无恶不作。如彼愚人诈言马死。
  不难发现,故事情节与佛学说教之不妥贴,牵强到了可笑的地步。它的说教不
仅是一条累赘的尾巴,简直就是画蛇添足,或至少是为马脚添上了一个蛇的身体。
  从以上例子来看,理胜于事的诸子寓言,故事是扁的;事胜于理的伊索寓言,
故事是圆的。但诸子寓言的事与理几乎完全合一,道理也极为深刻;伊索寓言的事
与理只有部分合一,也有部分乖离,道理则相对浅显。——而佛教寓言,故事丰满
接近于伊索寓言,道理深刻接近于先秦寓言,可惜两者不能协调,因主题先行而常
常理悖于事。诸子寓言没有白马的故事,也没有白马的说教尾巴,因此弄得白马非
马,不像寓言;伊索寓言和印度寓言有黑马的故事,却添上了白马的说教尾巴,弄
得非驴非马,前后脱节。可见鲁迅的“买椟还珠”(这也是一个诸子寓言)是对的:
取其故事,而弃其说教,因为他们的故事,确实比中国的高明。而他们的道理,却
是老生常谈。

  先秦寓言的作者都是见解独特而深刻的思想家,有些寓言常常没有通常的寓言
形态,比如韩非的扁鹊见蔡桓公(文长不引,长期入选中学教科书,可谓尽人皆知),
但除非读者知道扁鹊和蔡桓公这两个历史人物其实在历史上不同时,否则读者就不
易明白这是寓言而非历史事实。又比如庄子说的许多关于孔子师徒的对话,除非读
者了解庄子的“寓言十九”即寓言占全书的十分之九,否则读者不易明白它们是寓
言而非历史事实。还有先秦诸子笔下众多的羲黄尧舜轶事,除非读者明白那是思想
家为了推行自己的社会理想而托古改制,否则读者仍然不易明白它们是寓言而非有
根有据的历史。然而大部分中国寓言,由于大多采用了信史的叙述法,更多的人没
有把他们当做寓言,因此,说这种寓言是“造谣诽谤”,或许更确切一些。
  而伊索寓言的作者和转述者恰恰是极为民间的,它具有某种程度的普泛性,因
而像希腊神话一样“具有永恒的魅力”。其实像代达罗斯和西绪福斯的神话(出自
《奥德修纪》),不仅与伊索寓言在形态上极为相似,具有一个事胜于理的完整优
美的小型叙事,而且在后世已经被文化人当成寓言在广泛引用,而它最初的寓意是
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它的故事原型激发起人们的无穷联想,比如法国现代作家加
缪就以西绪福斯为题,写了一本小册子,从中引伸发挥了他的荒诞哲学。
  先秦寓言的主角常常让拟人化的抽象观念直接出场,由于每个思想家的思想侧
重点不仅不同,而且可能针锋相对,因此他们的寓言主角是不可通用的。即便所有
的人都在编造尧舜禹汤或孔子师徒的寓言,但不同的思想家笔下的尧舜禹汤以及孔
子师徒实在是太不相同了。伊索寓言的绝大多数主角是动物、诸神,偶尔有少量人
物,也是类型化的农夫、渔夫等,决不可能混同于历史,他们没有先秦诸子把神话
传说加以历史化的癖好,因此不同的寓言作者所使用的是公用的同一套主角。在欧
洲寓言的系统中,逐渐出现一些类型化的动物,比如狡猾的狐狸、愚蠢的驴子;每
一个欧洲寓言家,无论是法国的拉封丹、俄国的克雷洛夫、德国的莱辛,在创作寓
言时都遵守这一传统。这使不同国别、不同时代的不同寓言家的不同作品,具有相
当一致的特点,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它们不仅成为欧洲各民族的共同财富,现
在也已经成为各非欧民族的共同财富。这是极为发人深省的文化现象:莱辛笔下的
驴子完全没有必要与伊索笔下的驴子一致,因为伊索的驴子与莱辛的驴子并不是同
一头驴子。而孟子笔下的孔子完全有必要与庄子笔下的孔子不太矛盾,因为这个孔
子与那个孔子毕竟是同一个孔子。然而世事的变化常常出人意料,应然决非必然,
不同的文化理念打破了我们的想当然。更为反讽的是,各国寓言家笔下的驴子虽然
没什么个性,但欧洲人却非常有个性;而先秦寓言家笔下的孔子虽然各有特点,但
中国人却较少个人特点——他们都被要求以孔子为师,孔子被称为“大成至圣先师”。
  正是过度的历史癖(不仅儒家对神话加以历史化,诸子百家大都具有浓厚的历
史化倾向),反而使中国的历史不可信了;因为并非历史的想象,也被中国人当成
历史的事实来写了。实际上,先秦诸子的寓言主角基本上是伪托的历史人物(甚至
一本自著的书都要伪托一个或真或假的历史人物或传说人物)。在这方面庄子是唯
一的例外,庄子寓言中有大量的动物,但庄子是整个中国文化的一个例外,这是庄
子在现当代各种西方思潮涌入中国后能不断得到重新开发和重新阐释(诸如异化问
题、存在主义倾向、后现代思想等等)的基本原因。这同样是庄子的寓言成就在先
秦乃至后世的中国始终无人超越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大部分诸子寓言的主角不采用
动物和类型人物,这样不仅中国读者容易把寓言当历史看,因而减弱了诸子寓言的
教育功能,并且由于这些寓言的主角没有普泛化和抽象化,即没有世界化,因而进
一步影响了先秦诸子寓言的走向世界,阻碍了它成为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因为
文学是没有国界的,而历史乃至伪历史是有国界的——正如中国人熟悉伊索寓言而
不熟悉希腊历史一样,外国人没有理由把中国“历史”(尽管实际上是寓言)整天
挂在嘴边,当成故事来消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平心而论,先秦寓言
的思想深刻性远远超过了欧洲寓言和印度寓言。如果我在这篇小文里对先秦诸子寓
言的缺憾作出了某种苛评,正是因为“爱之深而责之切”。
  与欧洲寓言的系统化相对具有某种可比性的,是中国的民间笑话系统,这是中
华民族的文化特性体现得最充分的一种民间思维样式,正如伊索式寓言是欧洲文化
特性体现得最充分的一种民间思维样式。不妨举一个中国民间笑话中的例子,为了
好玩,我选取了一个与上述伊索和《百喻经》的断尾故事相关的寓言《有尾者斩》
(选自《艾子杂说》,传为苏轼作,似不可信):
  艾子浮于海,夜泊岛寺中。夜闻水下有人哭声,复若人言,遂听之。其言曰:
“昨日龙王有令:‘应水族有尾者斩。’吾鼍(音驼,扬子鳄)也,故惧诛而哭;
汝蛤蟆无尾,何哭?”复闻有言曰:“吾今幸无尾,但恐更理会蝌蚪时事也。”
  虽然这个寓言已比大部分先秦寓言的简陋情节完整得多,故事性强得多,但它
与先秦寓言意寓于言、旨寓于事的传统还是一脉相承。作者同样不点题,而寓意却
一目了然,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但民间笑话多为无聊的扯淡,且多为荤腥杂陈的低级趣味。读一读《启颜录》、
《广笑府》、《笑林广记》,就知道古代中国人的性观念多么“健康”和“现代”。
但性笑话是成人的,像先秦寓言一样缺乏伊索寓言的童趣。把中国的民间笑话系统
与印欧的寓言和童话系统加以比较,无疑是饶有兴味的事,但这不是本文的任务。

  中西寓言的差别,导致了在传播上截然不同的遭遇:先秦寓言完全不能充当长
辈对儿孙的故事材料,而伊索寓言却让孩子们百听不厌。中国长辈在黄昏时对儿孙
们讲的是民间笑话。如果对小孩讲一个揠苗助长或削足适履的寓言,刚刚开了个头,
故事就已经讲完,睁大眼睛的孩子们是不会满足的。只有伊索寓言那种相对完整的
微型故事,孩子们才会百听不厌并获得相当程度的满足。伊索寓言正是两千多年来
欧洲父母们哄小孩睡觉的故事宝库——现在也成为非欧民族包括中国父母哄小孩睡
觉的最佳故事。现在的中国小孩也许没听过“叶公好龙”、“守株待兔”的寓言,
却一定知道“狼来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本文的最后,我再转述一个精彩
的伊索寓言:
  一个老汉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菜农,小女儿嫁给了陶匠。老汉去看望大
女儿,问她过得可好。大女儿说:“我们什么也不缺,只求老天爷多多下雨,种菜
能有个好收成。”老汉又去看望小女儿,问她过得可好。小女儿说:“我们什么也
不缺,只求老天爷多出太阳,好让陶器早晾干。”老汉抬头望天,不知求他什么才
好——你没法讨好所有的人。
  如果撇开伊索原来的寓意,用上述分析来歪解这个寓言:大多数发愁都是庸人
自扰,其实不可能天天下雨,也不可能天天出太阳;正如不可能要求诸子讲出伊索
那样的优美故事,也不可能要求伊索讲出诸子那样的深刻道理。幸而两大寓言系统
都给后人带来了美妙的享受,生逢“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现代,能够同时拜读诸子
和伊索的现代人有福了。而这个让老汉发愁的美妙故事,会让世世代代的小孩开怀
大笑。1996年9月22日-10月11日

余途 发表于 2010-05-23 22:51

兔子有尾巴所以头脑简单。:dizzy:
人原来有尾巴后来没了尾巴所以头脑复杂。:funk:
呵呵,算玩笑吧,不算对论文作者的不敬。

张一成 发表于 2010-05-24 06:23

本帖最后由 张一成 于 2010-5-24 06:25 编辑

中国古代寓言也是有生命力的寓言。
刻在竹简上的文字,不可能像现代人一样下笔千言。

桂剑雄 发表于 2010-05-24 08:06

兔子有尾巴所以头脑简单。:dizzy:
人原来有尾巴后来没了尾巴所以头脑复杂。:funk:
呵呵,算玩笑吧,不算对论文作者的不敬。
余途 发表于 2010-5-23 22:51

顶一个!只是不喜欢后面的尾巴:lol

桂剑雄 发表于 2010-05-24 08:10

当我小学第一次接触自相矛盾,第一次接触刻舟求剑,第一次接触守株待兔……的时候,我便被中国先哲的智慧折服,并且记住了故事和故事中的道理,也记住了成语。所以,我不赞同作者的很多观点。

长白岳桦 发表于 2010-05-24 08:29

人各有其观点,有尾无尾无妨,寓言只要有生命力就是好寓言。

蝉亦戈 发表于 2010-05-24 09:00

本帖最后由 蝉亦戈 于 2010-5-24 09:06 编辑

多有一些人来研究寓言是好事:victory:张有自己的观点,可贵!如将此文放于中外比较文学范畴来评说,那就显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红楼梦》比起任何一部世界名著都不逊色,西方又有多少人读过它?究其原因何止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