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发这个时代的寓言属性
阐发这个时代的寓言属性徐百柯 林晓莺2009-12-1
这是一个产生寓言的时代。寓言可以作为观察世相的方式之一,也是记录社会的方式之一,更是理解这个时代的有效途径之一。“冰点”周刊看重新闻报道的认识价值和文本价值,这样的特稿操作其实正体现了新闻和寓言的融合。寻找这个时代的一个个经典意象,把它们放大,进行形象的解读,这样的新闻产品当然就应该被视为寓言。
如果要选择一种文体来表征我们这个时代,寓言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寓言既有能力描述万花筒般纷繁的世相,又有一种特殊的定力,足以呈现这份繁复背后的实质。
文学性、虚构性的寓言自有其价值。但就记录时代、穿透现实的锐度和力量而言,非虚构性寓言更值得关注和研究。作为非虚构写作的首要载体,新闻报道如果能自觉并合理地借鉴寓言的核心品质,将使自身获得极大提升。
寓言的根基当然是故事。但故事可能是随意飘荡的,只有那些有“定力”,也就是说有其确切附着的认知、判断乃至理念的故事,才能构成寓言。
追根溯源,寓言与对话有关。这意味着,寓言的写作实际上是一种讲述,需要有明确的对象意识,而绝不会成为空洞的自我表达。这一点反映在技术层面,即寓言要求有精巧的结构。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近来的一些新闻实践,为寓言新闻写作勾勒一个粗浅的轮廓。
“冰点”曾刊发了一篇特稿,题目叫《赎罪》,讲一个年轻人先做假冰棍、又做假湾仔码头水饺、最后良心发现去工商总局自首的故事。
造假的具体过程——那当然会是一个吸引眼球的故事,但那只是一个故事。整个这件事情,其实包裹着一个时代寓言,尽管有肮脏,但能见到人性中向善的力量。所以最后呈现的稿件,内容重点和写作逻辑并没有放在造假上,而是放在这个人内心挣扎的过程,力图写出一则关于自我救赎或者说“赎罪”的寓言。
这则寓言新闻有一个充满现场感、又带着点儿黑色幽默的开头。自首从第一步就受挫,想象和现实不对位,“要不是拿着登记表的工作人员前来接访,这个下午,刘曼带着他那箱速冻饺子和一颗赎罪的心,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他设想的,对他的惩罚会立即变为现实。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被移送到公安机关,并经历三五年的牢狱之灾。出门时,他像是和妻子诀别。晚上回家,妻子坐在那里,没有做饭,因为根本没有预料到他还能回来。
通篇结构上,大致可以有3种选择。最简单的是按时间顺序,稍微复杂点儿的,是倒叙。但这两种方式都不足以把这则寓言的张力表现到极致。最后报纸上看到的,是一种多次倒叙的结构,即不断回到当天下午自首的场景。或者说,叙述的主线是当天自首,造假和造假后的内心挣扎被处理成一个个的横截面,不断有力地切入进来。
经典的直接引语在从故事到寓言的“进化”中可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比如这篇报道中,“卖你的吧,新闻里都不播”,一个造假同行用这句话鼓励刘曼继续干下去。这句话在文中非常醒目,其含义极丰富,表达了对整个社会,包括违法风险、监管机制、舆论监督等等方面的一种讽刺性判断。“湾仔码头简直是为了我们创出来的”,有一次,刘曼兴奋地对同伴这样喊道。寓言是现实的投射,现实中食品造假这样一个完整的链条,其猖狂,其普遍,充分投射到了这句直接引语中。
周刊主编杜涌涛为“冰点”概括了8个字:矜持态度,精致阅读。这既是价值观,也是操作法。“冰点”周刊不是简单地披露信息——寓言从来就不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本身。“冰点”周刊提供一种观察世界不太一样的视角:触动社会神经,波动大众内心,点燃人性——尽管并不拘泥于“文以载道”,但相信讲一个寓言式的故事必定会传播超越这个故事本身的丰厚内涵。
“冰点”周刊看重新闻报道的认识价值和文本价值,这样的特稿操作其实正体现了新闻和寓言的融合。寻找这个时代的一个个经典意象,把它们放大,进行形象的解读,这样的新闻产品当然就应该被视为寓言。
“冰点”周刊曾刊发了一篇写汶川特大地震后二炮部队在四川灾区修路的特稿,题目叫《羌道难》。选题缘起只是见到一条小消息:筑路官兵受困泥石流,已修路段不断被冲毁,又不断重修。编辑立刻被一种意象击中。筑路者面对的,是一种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式的困局,这里面一定有关于“天意”摧毁和人类勇气之间的故事。勇气,尤其是在一场大灾难后的勇气,是一个多么值得书写的题目!出发去采访之前,编辑和记者的沟通很明确:写出一则寓言来,关于灾难后人类的勇气。
最后呈现的稿件中,确实能见到这样蕴涵强烈冲突的意象:
6月,只差5公里就修到冒火山了,泥石流把80%的路段冲毁。
7月,擂禹路第二次被暴雨和泥石流冲毁。修路的起点再次回到擂鼓镇。
8月,暴雨连绵,只有7个工作日是晴天或者阴天。
9月,特大雷雨引发特大泥石流。先前已修完的约20公里路基,仅有约800米基本可用。
路,又修回原点。
“羌道”这个意象,既是这则寓言的内核,又成为它的结构。而对精巧结构的追求,还可以从这篇报道所运用的设问笔法中略窥一二。为什么一条路,修了断,断了修,要一直修下去而不干脆放弃掉?这是文章开头埋下的伏笔。行文至中段,抖了第一个包袱,因为如果不修这条38公里的路,就要绕500公里。这使得记者“看到一点希望,就像北川峡谷里难得一现的阳光,似乎接近我要找的答案了”。结尾处,又抖了第二个包袱,指挥官说:“我来的时候,修路是任务,可修着修着,就只想着为老百姓做点实事。这条路,连着北川关内12个乡镇,6万多老百姓啊。这路不通,我们能撤吗?”真正的答案,是勇气和责任。
另一个关于寓言新闻写作的例子,是特稿《拆迁时代的典型样本》,这是“冰点”周刊对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的深度报道。
重庆杨家坪深坑中的拆迁小楼的图像,冲击力之强烈,提供了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来得犀利的关于拆迁的一个具象。“冰点”周刊一直想做一篇拆迁之痛的报道,而特稿属性正要求从具体而微处切入时代大背景,这次显然是一个机会。
理想中的特稿是围绕杨家的家庭史与这栋小楼之间的关系来写。也就是说,要采访到数十年间发生在这栋小楼里的种种故事。写出一户人家在其私房里的生活、劳作、繁衍,远比从学理上呼吁公民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要来得有质感,也更打动人。然而这样的采访计划很快被证明行不通。
此时,见到照片时的强烈冲击就变得极有启发意义。孤岛小楼无疑是一个好的意象、一个象征符号,那么,能否将围绕它所发生的事件视为一个样本来加以考察和分析?这是成立的,因为十数年来中国城市拆迁浪潮中的矛盾冲突与社会关注,均在此事件中达到某种极致。写好了这层意思,就是写出了一则关于我们这个时代一大痛点的寓言。
最后呈现出来的报道,包括了这个“样本”的几乎所有要素:拆迁户、开发商、行政主管部门、司法机关、公众、专家学者以及媒体。
除了事件性新闻,以寓言写作的角度来观照状态性新闻,同样颇有启发意义。比如“冰点”特稿《在城市的屋檐下》。
北京城郊一个叫皮村的地方,聚居着大量打工者,这里发生着各种故事,有着各种记忆,甚至有人建立起一座“打工博物馆”。这个题目天然就是一则好寓言,它涉及城市化、户籍制度、30年改革开放史,最关键的是,它是人本的、人性的,有着普通人生活的温度。
寓言应该通过特殊的故事调动起普遍的经验。这篇特稿有意味的环境描写做到了这一点。皮村拥有鲜明的细节:“走过13元的火锅店、18元的皮鞋城,绕过喧闹的台球桌和熙熙攘攘的电话亭,孙恒把来访者带进这个迷宫般的小村。在北京每一个城乡结合部,你都能找到类似的‘城中村’。”这种鲜明,恰恰能调动每个读者个体的经验。这样的景象,北京有,中国无论哪个城市都有。
同时,这样的环境被赋予了某种隐喻性:“皮村就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孙恒说,就像打工者所处的位置。”这种对位的隐喻性在文中一以贯之。“尽管周边已盖满楼盘,房地产商却从未觊觎过这片土地。因为皮村就在飞机航线的正下方。每隔10分钟,就会有飞机从头顶上方飞过。巨大的声浪轰鸣,把2米之外的人声迅速淹没,以至于孙恒不得不提高嗓门说道,打工者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主流文化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化,没有自己的声音。”
这样的描写,既具有表现的价值,又具有结构上的功能性意义,呈现了寓言写作的良好状态。
我们注意到,除“冰点”周刊外,寓言写作的特征也在越来越多的媒体和报道中显露出来。不管是否以此命名,它所涵盖的理念追求和文本追求,都正在获得越来越多的认同和践行。
我们这样的时代本该催生伟大的小说,然而遗憾的是,至今没有。非虚构写作能担起这份责任、填补这份空白吗?答案是乐观的。起码,新闻人在孜孜不倦地写出与时代合拍的报道,其中,令人惊喜的是一些隽永的寓言。
这是一个产生寓言的时代。寓言可以作为观察世相的方式之一,也是记录社会的方式之一,更是理解这个时代的有效途径之一。
(作者:徐百柯,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副主编;林晓莺,人民铁道报时政报道组副组长)
责任编辑:胡 振
人们期待产生时代寓言;时代催生时代寓言;我们努力创作时代的寓言!
为寓言说了话。
各时代寓言都有它的生存条件和生存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