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炮竹的完美生活
“对对红衣小伙,遇火眨眼发怒,一阵劈哩叭啦,个个扯破衣服。”没错,说的正是我们——炮竹家族,而我呢,是这个家族中顶小的一个。炮竹家族是一个热情的家族,有着喧闹的传统。想当初在炮竹作坊,师傅们给我们喂火药、穿红袍、戴引信,忙个不停,我们也嚷嚷个不停——嚷得最多的,自然是对历史的炫耀和对未来的憧憬。
“想想吧,那些热闹的场面,欢乐的气氛,都是我们炮竹的功劳!”老大扯着大嗓门——一副领导风范——叫道,“啊!多么伟大!”
“对呀对呀!人类婚丧嫁娶、节庆盛典,哪一样少得了我们!”老二附和,并举证,“记得鸟巢上空的大脚印吧,就是我们的杰作!”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拂槛露华浓……”老四总以我们的家族诗人自居,这时候就摇头晃脑起来,头上的引信也阿里郎般旋起了圈儿。我总觉得他上次吟咏的这首诗,并不是这两句。
“青春的岁月,我们身不由己,只因这胸中,燃烧的梦想……”说着说着,老三就唱了起来,“体会这狂野,体会孤独,这是我完美生活,也是你完美生活……”在吵吵嚷嚷中,老九说的话,却让大家碜得慌。
“生存,即是毁灭。”他说,样子很忧郁,像一个哲人。
“生存,即是毁灭。”他不厌其烦,唱着反调。像一把锯子,在我耳里和心上,来回地拉着。
生存,即是毁灭?我不懂,这情有可原——毕竟,我是众多弟兄中最小的一个。但老九却说我是最孺子可教的一个。我更不懂了。
老九说,包括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在内的这些老兄老弟们,哪有自个儿的思想——他们的脑壳里,只装着别人的脑髓!他们按部就班,他们从不会对自己的现在与未来提出哪怕最简单的疑问,他们对我的诤言嗤之以鼻——但他们最终会明白的,可惜,等他们明白的时候,已经毫无意义了。
而你不同!老九说,你将成为继我之后,第二个深刻理解这一命题的人——生存,即是毁灭!
老九说,真知灼见,首先来自多思善疑。他说这话的时候,像美国的Lowell(James Russell Lowell,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及文艺批评家)。
但我还是不懂。生存就是生存,毁灭就是毁灭。这两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吧?
我还在苦思冥想,一个人把我们扔进了篮子。“老张,打年货啊。”有人说道。
我的哥哥们沸腾了。快过年了!又到了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啦。篮子里好一阵喧闹。
嚷嚷声中,依稀听到老九扯起喉咙喊,小弟,你终归会明白的,生存,即是毁灭,希望为时未晚。
然而大显身手的时候未到,我也没琢磨透诤言的玄机。我们在篮子里躺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百无聊赖。
怎么了?大家议论纷纷。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们说,就这样躺在篮子里吗?
存在的意义?老九说,存在就是存在,无所谓意义。硬说要有的话,像这样,静静的,躺在篮子里,扯几句谈,讲几句笑话,探讨几个问题,就蛮有意义。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我们本可以光耀乾坤的,我们本可以声振寰宇的!我们本来可以做英雄的!有人嚷道,开始是老大,继而老二老三老四,成百上千个弟兄加入。
一只手伸了过来,老九说,你们存在的意义来了。
起先是一只手,一阵欢腾。
然后一根火柴,又一阵欢腾。
我的哥哥,他们群情激昂,他们热血贲张。
火光烈烈,老大第一个张开怀抱,拥抱了辉煌——果然,一阵噼哩叭啦之后,一个又一个兄弟纷纷扯破了衣裳,甚至炸裂了胸膛——他们,竟如此疯狂地拥抱了毁灭,拥抱了死亡。
生存,即是毁灭。刹那间,我明白了,也害怕了。我不做这样的英雄!
我看到了老九,眼神坚定而有力。跟着我,他说。
我照办了。我像他那样蹬腿儿、挣胳膊儿。终于,在死亡的火光来临之前,逃脱了引信的束缚,弹到了地面上——周围尽是昔日兄弟的尸体碎片,相比先前的喧闹,此时,一片死寂。
毫发无伤的,似乎只有我,老九。不,还有老二老三,还有好多弟兄,也幸免于难——而先前,他们是那么强烈地冲向爆炸时那一刻辉煌的呀。
他们很沮丧。我们为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而兴奋,他们则相反。
他们嘟哝着,希望有另一只手递过来,有另一根火柴伸过来。
有一只手递过来了,一只小手。
小手很脏,拥有这只小手的人的脸也很脏,衣裳很破,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小手把一个一个没有引爆的炮竹拾起,放进有一个小洞的衣袋里。没有人给他一挂挂的炮竹,还好,有我们。
很脏的小手伸向老二老三,可他们却一骨碌儿滚开了。他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走向辉煌的机会,这个穷人家的孩子给不了。
不用说,老九也奋力地逃开了。他不喜欢死亡,何况是卑微地死亡。
噢,不,没有,老九并没有逃开。
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他挣扎着身子,跳到了孩子的手边。
孩子小小的手指轻轻地拈起他,轻轻地放进了衣袋。
这个老九,搞什么鬼?我倒要看个究竟。我跟着他来到了孩子的衣袋,里面已是济济一堂了。
我问老九,你搞什么名堂?
老九说,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这孩子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我们且等着。
这孩子把我们控到地上,用细嫩的小手将兄弟们的腰杆一一折断,将我们唯一的希望——火药——控了一部分出来,然后陈尸地上,围成古怪的图形,似进行邪恶的祭祀。
我们未能幸免,老九排在第一,我排在最末。
看呀!这就是你所说的惊喜!我用残存的力气冲老九嚷道。
火光乍起,老九欢叫着迎上去。引信引燃了外面的火药,外面的又引燃了我们胸膛内的。如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一个,火焰依次燃起,辉煌炫目,像一只凤凰展开了浴火的双翅——而我所绽放的那一缕光焰,就是最末端的那一尾羽翅!羽翅拂过,孩子笑了。
看哪!这就是我所说的惊喜!老九用尽力气喊道,灵魂燃尽的胸腔,发出空空的回响。
叙写流畅,感悟中有浓烈的“自我”。
欢迎老岸!:handshake
以后常来,喜欢你的文笔。
这篇虽然不是纯寓言,但用来作为见面礼还是不错的。
我也写过一些寓言、童话结合的,感觉比纯粹的寓言生动多了。